中国现代性的独特问题:家庭革命才有自由中国
如果说,奥金对所谓“无性社会”的倡导出于她的盲目和浅薄,那么,现代中国初期的家庭革命又作何解释呢?鲁迅和胡适竟然对西方二流的剧作家易卜生那么痴迷,难道最优秀的中国思想家的思想高度真的只达到了奥金的水平吗?
虽然早有严复等人译介西方自由主义的思想,并且已经发生了推翻帝制的革命,但现代中国系统的思想启蒙是在新文化运动时才真正形成规模,而新文化运动的一个主题就是对礼教的批判。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人并没有像奥金那样,认为应该把社会契约的逻辑运用到家庭之中,因为严复介绍过的契约论思想既没有得到思想界的普遍接受,更没有在社会政治中变成现实。所以,这里的逻辑和奥金那里完全不同。家庭革命不是普遍的现代革命的一个继续,而恰恰是它的真正开端。虽然平等、自由同样是中国现代性的主题,但现代中国破题的方式却和西方完全不同,随后所做的文章自然也不可能一样。
中国传统思想中不存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,既不谈原罪,也不讲自然法,现代的思想革命不可能从这些方面入手,也就不可能以社会契约和人法来适应和抑制人性的弱点。不过,中国讲礼教,而礼教的核心是家庭伦理。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,所以无论传教士的洋教传播、洋务派的经济发展、今文经学的托古改制、革命派的三民主义,还是严复等人的种种西方思潮,最多只能算是中国现代性的序曲,始终未能成为现代中国思想的真正开端,而只有家庭伦理的讨论才意味着现代思想的全面到来。
因此,如果从负面的角度说,无论洋务运动、废除科举,乃至取消帝制,都不像颠覆家庭礼教那样,标志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真正出现;从正面的角度说,无论兴办工厂、建立学校,创制议会,还是构造共和,都不像改革家庭那样,标志着自由中国的真正破晓。对家庭的改造,触及的乃是礼乐文明的内核。
中国历史上曾不断出现过异族的入侵、诸侯的割据、异端的繁盛,但任何时代的礼崩乐坏都只是局部的、短暂的,甚至虚假的。政局的混乱、道德的凌迟,乃至佛老二氏的兴起,从未动摇礼乐文明的根本框架;但现代中国面临的不是一般的混乱、分裂,抑或道德堕落,而是彻底的文明蜕变。
不过,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:中国决定性的现代转换为什么没有发生在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宗教等其他领域,而是发生在家庭礼教中?说得更清楚一点,中国人为什么不能靠经济繁荣、政治民主、西方宗教实现自己的自由,而必须在家庭生活中培养自由中国的源头?这或许正意味着,家庭伦理作为中国文明的命脉所系,至今仍然是建构新式生活理想的发轫之地。即新文化运动对家庭伦理的全面批判,并不意味着家庭从此不再重要,反而恰恰说明,家庭仍然是现代中国文明的思考起点。现代中国人在接受了浪漫爱情、婚姻自由、核心家庭的理念之后,也逐渐理解民主政治、自由贸易、国际和平的真正含义。这才是中国现代性这篇大文章的入题之笔。所以,当家庭革命的声音席卷了整个中国的时候,自由中国的底色就已经呈现在了世界的面前,不过,这也仅仅是底色而已,其中的精微与宏大,我们还远未看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