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非进而把人性自私引申到公认为存在情爱礼仪的亲属之间,并认为即使天伦之乐的家庭成员当中,也是为利而存在的。父母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讲求利益至上,生了男孩多了劳动力,则十分高兴;生了女孩则多了累赘,则杀之从“计之长利也”。即使夫妻之间,再恩爱情长,也不可信。丈夫希望多挣钱,而妻子担心丈夫钱多了会另寻新欢,希望财产适可而止。“从妻之近与子之亲,而犹不可信,则其余无可信者矣”。人与人之间不可真心信赖,个个都是追利逐欲之徒,没有人不是从个人私利考虑的。
最后,韩非把人性本恶归结到君臣关系上。“面南背北,一朝称帝”是天下最大之利,人人都会去争夺,而君王的任务就是时刻警惕臣下的谋反。君臣关系既包括亲属关系,又包括职业关系,既然这两种关系都是不可信赖的,那么君臣关系更是冷冰冰的算计与被算计关系,利用与被利用关系。君王利用臣下来巩固自己的王位,臣下利用君王来为自己的利益打算,双方都不会有什么真情可言。一旦君王发觉臣子们有谋反不忠之心,立即“凌迟处死”;臣子们一旦发觉君王地位不稳,立刻“奉天命,诛暴君”,取而代之。君臣之间表面上风平浪静,暗地里“上下一日百战”,这就是人的自私本性在起作用。历来法家主张严刑于臣民,并对违法者处于酷刑,追其根源,是因为法家对于人的本性为恶论。在韩非看来,正因为人的本性是自私的,所以治国需要的是法,而不是德。
(二)人性等于兽性
关于人性与兽性的论述,道、儒、法三家都很有意思。
道家认为人性等同于兽性。老子有重天轻人的思想,他崇尚自然,师法造化,认为自然是永恒的、伟大的。人与兽本来没有什么区别,但后来人有了“机巧之心”,做了“机巧之事”,破坏了整个自然的和谐统一,实在是一种罪恶。老子主张人应当回归自然,退回到人兽不分的原始社会去。人与兽都应当遵循天性的自然法则而生活。道家历来对物质文明的进步持反对态度,认为人与兽原本没什么区别,人比兽更像兽。人类的物质文明一旦进步,势必成为比兽更野蛮的兽。兽没有文化,本身没有什么大的恶行,但人一旦智慧横生,助长其欲,使整个社会更加饱受兽行。应当说,老子的这种观点注意到了人与自然需要和谐的一面,但都没有看到相对立的另一面,因而主张“消极避世”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。
儒家的荀子学派却极力反对把人等同于兽,荀了承认的人的本性是恶的,但反对把人和禽类等同起来。他认为“水火有气而无生,草木有生而无知,禽兽有知而无义,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,故最为天下贵也”。这样的论点在理论就有相互矛盾的地方,人性的“性”,哲学上是指人的生理、心理属性,而这里的“人”,是指生理、心理上的,是自然属性的人。事实上,这样的人与兽类本质上没什么两样。而荀子遵循儒家传统思想的“重天轻人”的伦理,坚持认为人比兽类高贵。这样的话,荀子的性恶论就难免前后矛盾,不能自圆其说。
而韩非继承“性恶论”思想时,发觉了这一命门所在,他索性把性恶论推向极至,强调人的本性等同于兽性。韩非认为,人和兽没什么区别,人是高级一点的兽,兽是低级一点的人。“人独知龙虎有爪角也,而莫知万物之尽有爪角也”。人和兽是一样的,为了自己的利益,也会用自己的爪角却互相撕杀。君王对待臣民,应当像对待野兽那样。训练兽类需要鞭扑和诱食,而治理群臣也需要恩威并施。“以天下为之罗,则雀不失矣”,“如臣者,就兽鹿也,唯荐而就”。在韩非眼中,代替臣民的均是“雀”、“鹿”等词语,根本不把其当人看。
更有意思的是,韩非认为君王的本性也好不到哪儿去,只不过君王是更高级的兽而已。“老虎所以能服狗者,爪牙也”。在韩非看来,臣民皆是“狗”,而君王是“虎”,比狗更具爪牙之利罢了。整个社会谈不上适用德与礼的问题,因为充满兽性的人根本不懂这些,治理国家靠的是法,是刑。这玩意儿对兽管用,对人也同样。人就是兽,人性就是兽性,两者没什么特别之处。所谓的“人治人”说到底不过是“兽治兽”罢了。
但与道家的悲观的看法不同,法家则认为社会是进步的,人类是发展的。均是兽性的人也无法生存下去,惟一的办法在于用强力推行法令,强化人性教育,以兽治兽,用兽性的专制来抑制人的兽性,这样才能挽救社会。正基于这样的哲学观念,法家的代表人物才个个以冷峻的面目出现,竭力推行严法酷刑,以致于班固评论“法家者,无教化,去仁爱,专任
刑法而欲以治,至于残害至亲,伤恩刻薄”;而太史公也说他们“严而少恩”。
(三)人性是不可改变的
韩非清算了道、儒两家不彻底的“性恶论”,明确提出人性是不可改变的。如果在人性本恶的问题上,韩非与荀子还有合作的话,在人性是否可以改变的问题上,师徒二人则针锋相对,严重分裂。
荀子站在儒家的教化立场,他提出“性恶论”的观点就是为了突出德治和礼仪的力量。荀子认为人性虽然是恶的,但是如果加以德礼教化,是可以改变的。人只要通过学习,完全能够达到圣人的境界。并为此写了《劝学》这样的名篇。
韩非站在法学的专制立场,他提出“性恶论”的观点就是为了赞美法治和严刑的权威性。他认为,人性就是兽性,人性也是不可改变的,这和兽性本是一回事。“对牛谈琴”就是个活例,人和兽也差不多,根本不会听从于教化,更不用说什么“圣人”了。老百姓个个都是奸滑之徒,礼德教化只会误事,不如鞭扑来得实用。只需要“以吏为师”,让人们知道什么事该做,什么事不该做,什么是恶,什么是善,就足够了。用那些道德教化、礼仪伦理都是空费心机。韩非的这种观点,为他的专制主义理论埋下了伏笔,绘制了以“法、术、势”为基础的专制政府蓝图。
从专制主义角度而言,韩非的这些观点无疑是犀利的,但另一方面,韩非片面地把人等同于兽,他的主张付诸实施后,严重伤害了人的尊严,粗暴践踏了人格。秦代的残暴专政恰恰激起了人的更强烈的反抗。“法家不避亲疏,不殊贵贱,一断于法,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,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大用也”。秦后,历代统治者以儒家德礼辅助而统治天下,才长达两千年之久。